0次浏览 发布时间:2025-07-03 02:16:00
音乐剧《赵氏孤儿》剧照。作者供图
2025年6月6日,在前往深圳观赏《赵氏孤儿》音乐剧的路上,同行的小友问道:“赵氏孤儿的事迹,到底是发生在什么年代?”“春秋时代。”“那为什么会用音乐剧来表现呢?”她看来满腹疑惑,我倒是认为理所当然,因为对导演徐俊及制作人俞惠嫣信心十足。不过,话说回来,面对这部自己曾经投入参与的戏剧作品,心底仍然充满了好奇。想知道这段从最早见于《史记赵世家》的传说,至元朝由纪君祥改编为《赵氏孤儿大报复》的戏曲,在十八世纪上半叶漂洋过海流传到欧洲,于2012年蜕变为芬顿(James Fenton)的英国诗剧The Orphan of Zhao,于2019年由我和彭镜禧教授翻译成中文,再经徐俊团队制作的成品,千百年来,兜兜转转,究竟如何环环相扣、脱胎换骨,由传统经典演变为一出推陈出新的现代音乐剧,焕然呈现在中国的舞台上?
《赵氏孤儿》音乐剧的产生,是个相当动人的故事。2017年,徐俊在英国访问皇家莎士比亚剧团,接触到芬顿撰写的英文诗剧《赵氏孤儿》,那一瞬间,竟然有相见恨晚、醍醐灌顶的感觉。《赵氏孤儿》在我国虽然已经发展成为林林总总的剧种,包括昆曲、京剧、秦腔、川剧、越剧、湘剧、粤剧、黄梅调、山西梆子、歌剧等等,然而从未涉及音乐剧的形式。原来导演一向都有改编这出经典名剧为音乐剧的设想,只是深觉传统戏剧中忠诚正义、不涉人性的情节,难以触动现代观众的心灵而引起共鸣。多年来,这问题一直困扰脑际,徐导演寻寻觅觅,上下求索,要找出解决的方案,这次与芬顿诗剧在英伦邂逅,豁然开朗,真可说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接下来的情节,就是锲而不舍地交涉、一丝不苟地处理了。跟芬顿谈论版权的问题,由于英国绅士惯于慢条斯理的节奏,来来回回就花了整整一年;2019年初,徐导演来港,盛意拳拳地邀请我把芬顿的英文诗剧翻译成中文。当时恰好戏剧翻译名家彭镜禧在港出任城市大学访问教授,于是我力邀他加盟共同翻译,促成了一次破天荒的合作计划。同年,我们完成了《赵氏孤儿》的中译,徐俊导演乃依此版本,邀请香港著名作曲家金培达作曲、著名词作家梁芒填词,又开始了整整一年的音乐剧创作程序。其后的选角(包括邀请与海选)、排练、统筹等等工作,如排山倒海、接踵而至,那时适逢世纪疫症猛然来袭,值此人心惶惶、兵荒马乱之际,全体台前幕后的工作人员,在徐导演带领之下,同仇敌忾,众志成城,终于排除万难,《赵氏孤儿》音乐剧于2021年5月27日,在上海文化广场盛大公演。
原本导演诚意邀请我去观赏首演,由于疫情的关系,未能如愿。几年来,明知道《赵氏孤儿》音乐剧在全国各地巡回演出,深受欢迎,始终因为疫情未了及路途遥远而缘悭一面,这次剧团莅临深圳,的确是难得的机会。徐导演在微信中说:“期待您来深圳看戏。剧组全体演职人员一定兴奋不已……盼您来看戏,盼了四年了。”于是,下定决心,与三位小友同行,展开深圳观剧之旅,满怀兴奋和期待,去欣赏这一出别开生面的音乐剧——《赵氏孤儿》第128场演出。
当天晚上七点钟,一走进保利剧院,就给墙上大幅海报那宏伟的气势慑住了,跟导演夫妇在海报前合影,数年未见再相逢,自是有说不尽的喜悦,更何况马上就可以欣赏到他们贤伉俪这些年来倾注全力的心血结晶了。这时环顾左右,发现一个十分有趣的现象,原来四周的观众,几乎都是年轻人,有男有女,充满了青春的气息。一出讲述传统经典的戏剧,居然吸引了无数现代儿女的目光,心甘情愿来捧场,这背后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呢?
出发观剧之前,我专诚把徐俊编撰的《走向未来的“赵氏孤儿”》一书,再看一遍。这本书收录了芬顿原著英文诗剧,我们的中译本,音乐剧的内容,以及数篇由芬顿、导演、彭教授及我本人所撰的有关文章。重读时,跟初读时曾经有过的印象相似,发现音乐剧的编排跟原著有些改动,台词则兼容并蓄,既有较为典雅的文言措辞,也包含大量的现代表达方式。当下的感觉是,以导演的学养和才赋,以及制作大型音乐剧如《犹太人在上海》(此剧曾在百老汇演出)的经验来说,他绝对是可以从买下英文诗剧版权就开始制作新剧的,为何还要不惜工本,礼聘两位译者来首先翻译成中文,再依此文本精雕细琢、慢慢改编为音乐剧呢?从这一点来看,就可以了解导演凡事认真执着的态度,而这次亲历其境,观赏全剧的演出之后,更能体会到他那精益求精、要求完美的用心所在。
首先,徐俊执导《赵氏孤儿》音乐剧时,把芬顿原剧的场次作了一个调整,音乐剧历时三个小时,分为上下两幕:第一幕包含命运拨弄、灭门惨剧、屠岸贾暴行、程婴救孤、公孙杵臼舍身就义等场次。原著中晋国公昏庸、奸佞当权、桃园屠杀、灵獒出击等情节,或省略或浓缩,在第一场中,已经快速交代,直接进入为正义、为良知而壮烈牺牲的主题,聚焦在以儿换儿的悲情、公孙杵臼的壮烈就义、将军韩厥以及宫女的自我牺牲等内容。第二幕集中在复仇与救赎的情节。赵氏孤儿十六年后成长为文武兼备的青年,冥冥中踏上复仇的不归路。从“我已长大”到“游历世界”、从懵然不知到真相大白,其间经历过的煎熬与痛苦,犹豫与醒觉,动人心弦,最后助义父屠岸贾自戕的一幕,更是十分震撼。全剧最可歌可泣的是结尾一场——程婴与爱子的魂魄在墓地相逢与和解,带出了爱与救赎的崇高意义。音乐剧的重新分场,一方面尊重并保留了原著中含蕴的精髓,另一方面又比原剧显得更紧凑、更节奏分明且具有张力!
观看了《赵氏孤儿》的演出,更明白徐俊导演当年选择芬顿诗剧为音乐剧版本所依的初心。纪君祥的传统文本,尽管剧力万钧,但是只谈忠诚大义,忽略了人性的层面。程婴之子,一个无辜的婴儿,刚出世,就在毫无自主的情况下,给活活牺牲了。他没有选择,无法抗拒,只是一个遭人遗忘的“符号”;“他的生命被‘献祭’给了‘崇高的正义’”。(徐俊,《走向未来的〈赵氏孤儿〉》)。在芬顿的诗剧中,加插了最后一幕,让程婴在荒凉的郊野,寻找爱儿的墓地,冷月凄清、秋风萧飒,白骨数根,散落霜中,突然间,白发苍苍的老人邂逅了已经成长为少年的孩子魂魄,父子展开了对话,一字一句,如刀如戟,直扣心灵,最后父子和解,为父的表达了毕生对亲儿的愧疚和热爱,为儿的了解了父亲为正义而献子的悲壮和无奈,全剧以程婴自杀谢罪,作为终结。
至于赵氏孤儿,另一个受命运拨弄的孩子,从呱呱坠地,就注定为“复仇之子”,换言之,他也是一个没有自主意识的“符号”。本以为自己生活在生父程婴及义父屠岸贾的呵护下,备受恩宠,十六年后,突然得知身世,又怎么可能毫无挣扎地手刃心爱的养父、完成复仇大计呢?因此,芬顿的版本,就在复仇的行动线索上,悉心着墨,加插了孤儿以采药为名到远方游历,实则是去边关拜会大将军魏绛的情节,让年轻人在过程中,目睹屠岸贾治下乡镇村庄民不聊生、哀鸿遍野的惨状,从而心生疑虑,开始了对现实的独立思考与理性分析。接着,芬顿更加插了在禁宫中公主与孤儿母子相会的一幕,给随后程婴以画卷剖白真相的情节,提供了有力的铺垫,也赋予了赵氏孤儿自由意志,最后主动而自觉地选择正义,在清醒理智而又痛苦的状态下,完成了复仇的行动。因此,这不是一场传统戏剧中手刃仇敌、大快人心的大团圆结局,而是一出含有崇高意义的真正悲剧。
恰如导演徐俊所言:“复仇的命运下,爱是永久的庇护,我们看到孤儿复仇之后呼唤母亲的怀抱,程婴复仇之后追随儿子而去,爱是人最本质的渴求,是人历经命运蹂躏之后,依旧能有勇气去选择生存或者死亡的唯一指引。”因此,根据芬顿诗剧改编的《赵氏孤儿》音乐剧,在气势磅礴中所展现出的特质和底蕴,既具有现代意义又涉及永恒层面,既崇高悲壮又宏伟凄美,符合真正的悲剧美学。
程婴受托夹带赵氏孤儿。音乐剧《赵氏孤儿》剧照。作者供图
观赏全剧,深受感动的有不少场次。首先,最令人激赏的是导演以一颗恻隐之心,胸怀大爱,在音乐剧中比芬顿原剧更胜一筹,将程婴之子,从一个遭遗忘的“符号”,塑造成一个受彰显的“象征”,由第一场开始,就赋予一个崭新的“生命”,让他以魂魄的姿态,参与每一个重要的场景,从头一直带领到全局的终结。导演立意将程子灵魂的视角立体化,使之“成为目睹命运却无权去行动和选择的一种‘在场’,一种隐喻”。当天担纲演出程子灵魂的是马灵奇,上海音乐学院音乐剧声乐专业硕士。他身披米色长袍,高而挺拔,出场时以洒脱的体态、灵动的舞步,倾情的唱功,绽放出动人的光彩!
饰演程婴的是著名音乐剧演员郑棋元,曾经深耕中国原创音乐剧领域二十载。他原本气宇轩昂、身材高挑,在舞台上,却得扮演一个草泽医生,弯腰驼背、谨小慎微,表面上是个卑躬屈膝的小人物,实际上却是位忍辱负重的大英雄。他接受公主托孤之后,内心惶恐,哀伤欲绝,情与理纠结,爱与义交战,无端卷入命运的漩涡而沉溺其中,难以自拔。这时候,舞台上响起了程婴嘹亮而悲壮的声音《绝不可以》:“我不能看见黑暗欺压星光/因为我心也要一直点亮 / 风暴随时会将我灭亡 / 但是善良从未荒凉 /我会像熊熊大火一样……不可以摧残 / 不可以蹂躏 / 以恶之名 / 荒诞不经 / 滥杀生命 / 绝不可以。”此时剧院鸦雀无声,一个至伟至大的英雄形象,在舞台上昂然竖立,令人肃然起敬。为了揣摩程婴的角色,郑棋元剖白说:“ 每一次在舞台上,我都能感受到他的生命力,像从我身体里长出的另一颗心脏,越来越蓬勃。”一个演员的倾力演出,的确可以与角色合而为一,使全剧提升到一个更融洽更纯粹的层次。
音乐剧最赚人热泪的一幕,是由程婴之妻怀抱爱儿,吟唱“飞龙睡在瓦片上”的时刻。这首儿歌,从芬顿的原剧改编而来,由苗梦初以最温柔的声音,轻轻唱出。舞台上但见母子相望,母亲的秀目俯瞰爱儿,充满爱怜;孩儿无邪的眼睛,凝视着母亲,无限依恋!谁会想到下一刻,这无辜的孩子就要在母亲手中,给人强行夺走,送到屠夫手中,被剁成三截,命丧黄泉呢?原来最动听的儿歌背后,竟然隐藏着最血腥的惨剧。这“以儿换儿”的情节,真是惊心动魄,令人断肠!
饰演赵氏孤儿程勃的有好几个杰出的演员,当晚出场的是徐均朔,上海音乐学院音乐戏剧系硕士。他英姿勃发,身手矫捷,歌喉嘹亮而感情充沛。从天真无邪的少年郎,因为命运的促使, 真相的揭露,一步步走向复仇的深渊,其间情绪的转折,爱恨的表露,拿捏得恰到好处。最后对着杀父仇人义父屠岸贾吐露真相:“你认识我生母,也认识我生父……我是那赵氏孤儿。”声音由高亢激越转为低沉哀伤,如一线游丝,袅袅而出,触动了无数观众的心弦。在出演音乐剧的四年中,“均朔”与“孤儿”时刻相伴,“不停在变化,碰撞,成长或是回头,留下不同的痕迹”, 以及流转不息的共生瞬间。
当晚演出的还有何辰亮(屠岸贾)、薛佳凝(公主)、赵禹均(公孙杵臼)、胡超政(魏绛)、宗雪健(韩厥)、张光磊(赵盾),都是经验丰富的一时之选,大家群策群力,把《赵氏孤儿》音乐剧,搬演成一场丰盛的视听飨宴。
《赵氏孤儿》音乐剧既专于原著,又别出心裁,极富感染力。正如彭镜禧教授所说,这出戏,通过了“翻译、衍译、改变、衍创”等繁复的程序,已经呈现出“跨文化作品的‘原创’本质”,因此,可以视为一部结合传统与现代,兼具悲壮与凄美,在当今戏剧界不可多得的原创剧。
值得一提的还有该剧的舞美视觉、灯光道具、编舞音响、造型设计等,无一不精心策划,力求完美。单以造型设计来说,徐俊工作室就特别礼聘张叔平亲自操刀,导演与艺术大师自从2013年的沪语话剧《永远的尹雪艳》、2015年的音乐剧《犹太人在上海》合作以来,极有默契。张叔平为《赵氏孤儿》音乐剧一共设计了77套服装,选用的是特殊的杜邦纸,这种材料,坚挺有力,在舞台上特别能够展现演员的身量与体态,颜色则绚丽夺目,与沉稳宏伟的背景,相配得宜。观剧之后,我应导演邀请,得以跟全体演员在舞台上交流合影,并且到后台观赏戏服,亲手触摸杜邦纸的质地,回味及领略早先一众演员在舞台上身披战衣倾情演出的雄姿和气势。
观赏《赵氏孤儿》之前,曾经问制作人俞惠嫣,为何要创作音乐剧,小俞说:“音乐是无分疆界,最能直抒胸臆、激荡人心的。”观剧之后,看到全场观众的热烈反应,发现此言非虚。原来,徐俊导演选择的路向,恰似白先勇制作《青春版牡丹亭》一般,都是怀抱着崇高的使命,秉承“尊重传统而不因循传统,利用现代而不滥用现代”的精神,使我国经典瑰宝焕然重生,从而在年青一代的心目中,播下了热爱华夏文化的种子。
《赵氏孤儿》自从2021年首演以来,在全国超过二十个城市巡演,观众人次二十万,深受业界专家及广大群众喜爱。剧目获奖无数,包括第31届上海白玉兰戏剧表演艺术奖“主角奖提名”及“新人配角奖”,2021年上海市民营院团展演优秀剧目奖,2022年度中国演出市场票房榜首音乐剧类第一名,2023年北京天桥音乐剧年度盛典“年度十佳原创音乐剧”,2023年演艺大世界音乐剧风云榜“最佳原创音乐剧”,2024年中国音乐剧协会年度盛典“年度最受欢迎音乐剧”等等,不胜枚举。
在此衷心冀望,《赵氏孤儿》音乐剧能冲出地域,到国际舞台上去发光发热,也许有朝一日,我们会在希腊悲剧发源地——建于公元161年的雅典卫城阿迪库斯露天剧场,陶然欣赏到这出以专业、诚意、慧心、巧思倾注灌浇而成的杰作。
金圣华
责编 邢人俨